后半夜的月光像块凉布,搭在刘晚的眼皮上。她猛地睁开眼时,婴儿床里的动静已经变成细碎的呜咽,像只被雨打湿的雏鸟。
窗帘缝漏进来的光落在晓晓脸上,那点不正常的潮红让刘晚的心跳骤然失序。她踉跄着扑过去,手背贴上女儿滚烫的额头——那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像是触到了烧红的烙铁。
“晓晓?”她的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结。
孩子的小脸红得发亮,睫毛上挂着泪珠,呼吸时胸口起伏得厉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弱的哨音。刘晚摸到床头的体温计,哆嗦着塞进女儿腋下,玻璃管上的刻度在月光里泛着冷光。
三分钟像三个世纪那么长。当她抽出体温计,借着手机光看清那串数字时,指尖突然脱力——39度2。
“张磊!张磊!”她踹了踹身边的男人,张磊翻了个身,咂咂嘴,嘟囔着“让我再睡会儿”。结婚三年,他总是这样,雷打不动的睡眠像层厚厚的茧,把家里所有的声响都隔在外面。
刘晚抓起枕头砸过去,羽绒从裂开的布缝里钻出来,飘在昏暗中像群白色的虫子。“晓晓发烧了!39度多!”
张磊终于坐起来,头发睡得支棱着,眼睛半睁半闭:“发烧?是不是盖多了?”他伸手想去摸孩子,被刘晚一把打开。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穿衣服,去医院!”刘晚已经开始给晓晓套外衣,小胳膊小腿烫得惊人,像段烧软的蜡烛。
卧室门刚拉开条缝,对面房间的灯“啪”地亮了。王秀莲穿着那件洗得发灰的碎花睡衣,倚在门框上,眼袋耷拉着,像两块泡发的海带。
“大半夜的吵什么?”她揉着眼睛,目光扫过刘晚怀里的孩子,眉头立刻拧成个疙瘩,“又怎么了?”
“晓晓发烧了,39度2,我们得去医院。”刘晚的声音在发抖,怀里的孩子突然抽搐了一下,小脸皱成个红苹果。
“发点烧怎么了?”王秀莲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厨房走,“小孩子火力壮,烧烧更结实。我去找瓶酒精,擦擦手心脚心就退了。”
“那是老封建!”刘晚追上去,客厅的地板被踩得咚咚响,“医生说过婴儿高烧不能用酒精!会中毒的!”
王秀莲从橱柜最上层翻出个玻璃罐,标签早就糊了,里面的液体泛着淡黄色。“我当妈的还能害她?”她拧开盖子,一股刺鼻的气味涌出来,“张磊小时候烧到40度,就是我用白酒擦好的,一分钱没花。”
“那是侥幸!”刘晚的声音劈了个叉,“现在晓晓烧得抽搐了,必须去医院!”
“抽搐?”王秀莲这才凑近看了看,晓晓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嘴唇有点发紫。她往后缩了缩,又梗起脖子,“肯定是你晚上没看好,让她踢了被子!我就说丫头片子难养,你偏要搞那些洋规矩,晚上不让跟大人睡……”
“妈!”张磊终于穿好衣服出来,头发还是乱的,“我查下手机,婴儿高烧该怎么办……”他摸出手机,屏幕刚亮起,王秀莲突然扑过来,一把抢过去狠狠摔在地上。
“查什么查!”手机在瓷砖上弹了两下,后盖崩开,电池滚到沙发底下,“你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这丫头就是来讨债的!从生下来就没让我省心,产检费、奶粉钱、尿不湿……现在又要去医院送钱!”
张磊愣住了,看着地上的手机残骸,又看看他妈涨红的脸,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刘晚的心彻底沉下去。她突然想起上周六,她带晓晓去打疫苗,回来时在楼下碰到王秀莲和小区里的老太太们聊天。李婶说孙子前阵子发烧,住院花了八千,王秀莲当时就啐了口:“烧点钱能买条命回来就不错了,就怕有些人啊,钱花了,人还……”后面的话被她咽了回去,却像根针,扎在刘晚心上。
“张磊,”她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抱着孩子往门口走,“你不去,我去。”
“你站住!”王秀莲拦在门口,张开胳膊像只护窝的老母鸡,“深更半夜的,你抱着个病孩子出去像什么样子?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老张家虐待你们娘俩!”
“虐待?”刘晚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晓晓滚烫的脸上,“妈,你摸着良心说,从晓晓出生到现在,你正眼看过她几次?你把我们的碗筷藏起来,说我们晦气;你说她是丫头片子,不让我们上桌子;现在她烧得快抽搐了,你还在算钱……”
“你胡说八道什么!”王秀莲的声音陡然拔高,伸手就要去抢孩子,“我是她奶奶!我能害她吗?”
“别碰她!”刘晚猛地后退一步,后腰撞在鞋柜上,疼得她倒吸口冷气。鞋柜上的相框晃了晃,是张磊和刘晚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张磊笑得一脸灿烂,搂着她的肩膀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够了!”张磊突然吼了一声,冲过去把两人分开,“妈你让开!去医院!”他弯腰想去捡手机,被王秀莲一脚踩住手背。
“你敢!”王秀莲的眼睛红了,像头被激怒的母兽,“张磊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敢跟她去医院,就别认我这个妈!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不是让你胳膊肘往外拐的!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没的?就是被你那个败家的妈折腾的!治病治病,最后钱花光了,人也没了!”
刘晚的瞳孔猛地收缩。张磊的父亲去世时,张磊才上初中。王秀莲很少提他,偶尔说起来,总是骂他爸“死要面子活受罪”,感冒非要去大医院,结果查出别的病,拖垮了整个家。
张磊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白得像张纸。他看看他妈,又看看刘晚怀里烧得迷迷糊糊的女儿,喉结上下滚动着,最终还是慢慢直起了身子。
“刘晚,”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要不……先试试酒精擦身?妈以前确实……”
后面的话刘晚没听清。她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客厅的挂钟突然敲响,凌晨三点,钟摆的声音像锤子,一下下砸在她心上。
晓晓又抽搐了一下,这次更厉害,小脑袋往她怀里钻,发出痛苦的哼唧。刘晚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王秀莲,老太太没防备,踉跄着撞在墙上,疼得哎哟一声。
“刘晚你这个白眼狼!”王秀莲的咒骂声追在身后,“你会后悔的!你带着这个讨债鬼,早晚把家败光!”
刘晚没回头。她抓起玄关柜上的钱包和钥匙,抱着孩子冲出家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快一个月,张磊说找物业修,王秀莲说“费那电干嘛”,结果到现在还是黑黢黢的。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下跑,怀里的孩子烫得像团火,烧得她心口发慌。跑到二楼时,楼梯转角突然窜出个黑影,吓得她差点摔倒。
“是我。”张磊的声音从黑暗里钻出来,带着点喘,“我跟你去。”
刘晚没说话,继续往下跑。到了楼下,夜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件单衣,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张磊追上来,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带着他体温的布料裹住她,却暖不了那彻骨的寒意。
“我去拦车。”张磊往小区门口跑,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像个仓皇逃窜的影子。
刘晚抱着晓晓站在路边,孩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小嘴巴微微张着,像条离水的鱼。她低头看着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突然想起上周去社区医院体检,医生说晓晓有点贫血,让多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当时王秀莲在旁边撇嘴:“又是骗钱的,我们那时候哪有这些讲究,还不是照样长大。”
她的手抖得厉害,想摸出手机给父母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落在客厅充电了。张磊还在小区门口转悠,没拦到车,凌晨三点的马路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一圈圈昏黄的光晕。
“这边!”刘晚突然看到远处有辆出租车驶来,赶紧挥手。可那车像是没看见,径直开了过去,尾灯在黑暗中缩成个小红点。
“怎么回事?”张磊跑回来,额头上全是汗,“平时这个点有夜班出租车的……”
“再等等。”刘晚的声音发颤,她摸了摸晓晓的额头,好像更烫了。孩子的眼睛半睁着,没了神采,平时灵动的黑眼珠蒙上了层白雾。
这时,张磊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王秀莲打来的。他看了一眼,没接,直接按灭了。可刚过几秒,又响了起来,固执得像老太太的脾气。
“接吧。”刘晚说,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张磊犹豫了一下,划开接听键,把手机凑到耳边。王秀莲的声音很大,即使离得远,刘晚也能听见几句:“……我刚想起,你姥姥当年发烧,也是后半夜……后来去医院,就没回来……你可别犯傻……”
张磊的脸色越来越白,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他突然挂了电话,对刘晚说:“要不……我们先回去?用温水擦擦,说不定就退了……”
刘晚猛地抬头看他,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张裂开的面具。她突然明白了,王秀莲那些话不是白说的,这么多年,那个“治病把家败光”的恐惧,早就像毒藤,缠在张磊的骨头里。
“张磊,”她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你的女儿。”
就在这时,又一辆出租车驶来,这次打着空车灯。刘晚抱着晓晓冲过去,拦在路中间。司机一个急刹车,探出头来骂:“你找死啊!”
“师傅,去儿童医院,快!”刘晚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抖得连车门都打不开。
张磊冲上来拉开门,把她们塞进去。出租车猛地蹿出去,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刘晚回头看了一眼,小区门口的路灯下,王秀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穿着那件碎花睡衣,像个沉默的影子,远远地望着她们。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吹在脸上,刘晚却觉得浑身发烫。她把脸贴在晓晓滚烫的额头上,低声说:“晓晓不怕,妈妈在,我们很快就到医院了。”
孩子没反应,只是呼吸越来越重,胸口的起伏像破旧的风箱。刘晚的心揪紧了,突然想起王秀莲刚才的咒骂:“你会后悔的……”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但她知道,现在不送晓晓去医院,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张磊坐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着,像在打什么主意。刘晚瞥了他一眼,突然发现他的手机屏幕亮着,是百度页面,上面搜索的词条触目惊心——“婴儿高烧抽搐会留下后遗症吗”。
她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有些东西,就像晓晓此刻的高烧,不是一次医院就能治好的。它们早就潜伏在这个家里,藏在王秀莲的抱怨里,藏在张磊的犹豫里,藏在那些看似无伤大雅的争吵里,只等一个契机,就会猛地爆发,烧得人措手不及。
出租车驶进儿童医院急诊区,红蓝交替的灯光映在张磊脸上,明明灭灭。刘晚抱着晓晓冲下车,没等他付钱,就往急诊大厅跑。身后传来张磊的喊声:“刘晚,等等我!”
可她不敢等。怀里的孩子像团火,烧得她每一步都心惊胆战。她冲进急诊大厅,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让她突然清醒——这场高烧,或许不只是孩子的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