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便往前,提了茶壶往两个小的陶盏里盈满茶水,推到攻玉的身前,低低眼,“请。”
攻玉也不客气,但她先未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口,来缓解刚刚的不舒服与烦躁,摸着摸着,顿然感觉手一痛。
她垂脸去看,发现杯子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刚才未曾注意,却被不当心划了一下,丝丝血珠自她指腹渗出,她默不作声的抹去,权当无事发生。
二皇子亦看在眼里,将目光放在了茶水上,水波荡漾出他那张已经辨不清楚的脸,二皇子将杯子抬起,一饮而尽。
攻玉支着下巴,偷偷的用余光瞥他,喉结因吞咽而微微起伏鼓动,露出一截脖颈来,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又暗自扶额骂自己。
就这么没骨气!连人家喝水都要再三观摩吗!
半晌,攻玉又将收回的眸子再次抬起,静悄悄地又去偷看,她已经无知无觉的在这把“独苗”上坐了许久,也不知二皇子是不愿赶她,还是觉着赶她不好,总而言之,攻玉依旧死皮赖脸的杵坐在这儿。
又隔一会儿,她实在是拉不下来脸了,感觉自己仿佛坐着一块烙铁一般,将身体以及脸颊都坐的发烫。
攻玉缓缓起身,来到了二皇子的身旁,去看他写的字。
二皇子人生的可以用秀丽来形容,字却偏偏锋芒尽显,力透纸背,是与他面庞截然相反的存在。
常言有道,字能映人。
但攻玉想,或许他却不同。
仔仔细细去看写了什么,她却更有些惊异了。
只见跃然纸上的,恰是人人尽知的一首,“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前唐白居易,诗词写的上至君王天子,下至黎民百姓,几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偏生是《长恨歌》这首,倒叫攻玉有些意外了。
不过她脱口而出了一句,“好漂亮的字。”
二皇子将最后一笔描了后,放下了笔,墨汁有血溅在宣纸的一旁,泛起一个黑到发乌的点子。
他闻言,莞尔道,“郡主过誉。”
一句话堵死了攻玉都挂在嘴边儿的一连串夸赞,她不上不下,只哦了一声,又悻悻侧过脸。
笔架子上三根儿笔,两长在侧,一短在其中间,悬在横木架上,颇有些相似一个倒过来的“山”字,她眯了眯眼睛,也没琢磨出个因果。
“早闻郡主在长安总有盛名,世人皆传,永安郡主,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盛赞。”攻玉仰起脸,看向了二皇子。
“不…”攻玉有些羞色,也有些傲然。
被眼前的人夸,她自然是害羞的,但同时也有着独一无二的,属于永安郡主的自负。
“不过如今一见,我倒是觉得,长安传闻不实。”
攻玉:?
她有些怔,但还是继续听他说下去。
二皇子扫一眼她,悠然道,“得见郡主,相貌的确出众,却只用瑰姿玮态,未免太过浅薄。”
“如若非要赋诗,斗胆用一首宁可抱香枝上死,不随黄叶舞秋风,不知郡主怎么看?”
攻玉还能怎么看?她是真万万没想到,以为自己要被贬个五体投地,不想这二皇子居然顺势给她抬了一个度,让攻玉更加脸红,什么宁可抱香枝上死,她真的能做到…?
也不等她接话,二皇子自顾自的将剩下的墨汁倒掉,将笔挂回了笔架上,纸卷起来,用一根细绳系好,放入了一个小桶中。
那木桶里尽数是卷起来的纸,想来也是他曾经誊抄的罢,攻玉哑然过后,才叹了口气,“殿下,过誉了。”
她选择把二皇子送给她的话,原封不动地搬回去。
眼见时候不早,正打算告辞时,就听身后的声音如涓涓溪流,又净,又寡淡。
他问,“郡主,你我当真是初见么?”
攻玉回过眼,瞥他目无波澜的神色,稍稍思考了一秒,便记起了前些日子做的梦。
梦里尚且年幼的二皇子,细细辨认的话倒是的确与如今五官及其相似,然浑身上下却仅有样貌如出一辙。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几年前的宫宴上,或有一面之缘。”
“几年前?”二皇子轻轻笑了一下,攻玉对上他柔和的眸色,下意识咬了咬唇,“还是说,我记岔了?”
感觉自己的脑袋一痛,她下意识抬手扶住额头,隐隐有些回忆似是被自己丢掉,却怎么也记不起的。
“无事。”二皇子瞧她神色有异,宽道,“郡主若是不适,便早些回去休息罢。”
攻玉忍着作痛的额角朝二皇子歉笑,“对不住,殿下。”
二皇子摇了摇头,淡淡走到了门檐处,“改日郡主再入宫中,仍可来此小聚。”
这是句非常客套的话,攻玉也不蠢,心说自己这次都不请自来了,下次再如此冒昧岂不被他赶出殿去?
她与二皇子行了一礼,算是承了他的好意后,拎起裙摆就从净阳殿里夺门而出,经由了左右厢房,还能受到那股阴狠视线盯着自己的感触。
踏出净阳殿的那一刹,攻玉的头痛顿时消蚀了。
她回眸,去看那落满尘灰的牌匾,自唇里喃喃自语道,“净阳殿……”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发呆之际,忽得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身后一道阴影拢上来,那人走路走的悄无声息,让攻玉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但她甚至不用猜,便知道是哪位高人,略嫌弃的将肩上的手拿下来,“你来做甚。”
“哎,我忧心郡主至极,特来瞧瞧您还活着么?”杨邵瑜欠欠道。
攻玉抛了个白眼给他,先行抬了步子离开此处,杨邵瑜在她之后,不紧不慢的跟着,直到走进了一个小些的园林,这才慢慢停住了脚,回过身。
杨邵瑜精心挑选了一个树处,往后一靠,双手抱胸,“怎么,你这是被赶出来了?”
“你就不能念我些好了。”攻玉恨铁不成钢的乜他,复而又道:“不过,二皇子何故住在冷宫?”
杨邵瑜顿了半晌,敛下眼帘只道,“许是出身不好。”
他明显是没有想说实话的意思,攻玉也并未刨根问底,又说,“你认为,二皇子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她自顾自接话,“说起来,我兴许是瞧过他一次,在早些年的宫宴上。”
“那时,二皇子似是有些……阴沉?总之与如今竟是毫不相同,怪不得今日一见,我都未能认出他来。”攻玉的声音有些低,是在思索状。
杨邵瑜一直沉默的听着,攻玉有些狐疑的掀起眼皮,以往她说完话,杨邵瑜肯定是会立即回应的。
“三哥?”攻玉怀了坏心思调笑他。
杨邵瑜却不答,反问了一个问题,“你认为,二皇子是怎样的人?”
攻玉怔忪了一会儿,不甚理解缘何杨邵瑜突然将她的问题甩了回来,但她沉吟过后,还是如实道,“芝兰玉树,温和有礼。”
杨邵瑜听后点了点头,在唇里默不作声的滚了一遍这八个字,忽得笑了声,“柳攻玉,你看上他了?”
攻玉的脸顿然红了个彻底,她垫脚抬手去捂杨邵瑜的嘴,边捂边威胁,“住口,我是这等见色起意之辈吗!”
杨邵瑜只余下一双眼在外,意味深长的扫她一眼,攻玉瞥过脸去,恶声道,“快回我的问题!”
攻玉便看杨邵瑜屈起指节,十分讲礼节似的,敲了两下她的手背,示意:你还捂着我。
她杏眼转了一下,有些羞涩的放下手,杨邵瑜轻咳了咳,先回:“我与二哥交集不多,但他为人的确颇为温润,是有储君之姿。”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两句,“二哥,我想你应当知道,所以定是无力争储的。”
攻玉听完后,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半刻后才疑道:“那他曾经……?”
杨邵瑜摇了摇头,但神色却淡下来,他露出了一个只有攻玉才能读得懂的神色。
小心。
小心什么?小心谁?二皇子吗?为何?攻玉满腔疑惑就要开口去问,杨邵瑜却陡然撇开此事,道。
“陛下要给我封王了。”
攻玉眼见他无意再继续,只得也跟着换了话头,她语调微微上扬的嗯了一声,仁德帝此刻封王,倒叫她提了提兴趣。
“你主动提的?”
“算是,今后或许,你得随我出长安了。”
对此,攻玉倒是不太意外,反而封王倒是件好事儿,免得杨邵瑜又被无意卷进些事情去,她不甚在意道,“给了你个什么封号?”
“非宁静无以致远。”杨邵瑜闲闲说。
宁王。
攻玉冷呵,且去看他那副纨绔张扬的脸,心说这封号给的好,就是给错人了。
不过好说歹说,如今杨邵瑜也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藩王了,攻玉又想起还没问封地在哪,要是些穷乡僻野之地,她可要考虑考虑是否跟自己这位还未曾婚配的丈夫提和离了。
杨邵瑜猜到她在想什么,唇角一勾,逗她,“封地在岭南,你信不信。”
攻玉也勾唇,直接不理他了。
想起他似乎前些日子奉旨去了应天府,攻玉沉吟了会儿,“莫不是扬州。”
“果然是事事都瞒不过郡主的法眼。”杨邵瑜敲她脑门一下,还未等她发作,继续说下去,“不过少说还须得几年,且不急。”
攻玉点头,算是知道了。
没什么接着的话题,她欲想再说起二皇子,想了想,将满腹疑问掖在心底。
也当回去和太后告辞回府了,好些日子没见自己哥哥,还说着要与家人闲谈吃酒。
思及至此,攻玉抬腿转身要走。
“慢着。”
攻玉听见动静,又回身,“还有什么事?”
“你若真是喜欢二哥,我帮你,但你要事事告诉我。”杨邵瑜语气有些沉,郑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