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红楼笑闹学堂记(1 / 1)

贾政枯坐书房,窗外梧桐叶影在青砖地上摇曳不定,如同他心头那点微末又执拗的指望。他目光沉沉落在窗棂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几根灰白稀疏的须髯,仿佛那微弱的牵扯真能拽回他那沉溺于脂粉温柔乡的儿子贾宝玉,拽向那煌煌正道、锦绣前程的巍峨金殿。那几根须子,几乎要被他捻出火星子,捻出个进士及第的幻梦来。这“父愁者联盟”,眼看就要在绝望的尘埃里彻底分崩离析。

就在这愁云惨雾、山穷水尽之际,一丝微弱却奇异的曙光,竟真地刺破了这浓重的阴霾!消息传来,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秦钟,那宛若画中仙童、秦可卿冰清玉洁的胞弟,竟要来这贾府家塾就读了!

这秦钟是何等人物?书中字字珠玑:“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若以俗世言语形容,便是那九天清露滋养出的玉树琼枝,周身自带一层朦胧柔光,一步一行间,衣袂生风,暗香浮动,足以令观者心魂摇曳,黯然神伤。这消息落入宝玉耳中,不啻于九天仙乐骤然奏响!他心头那潭沉寂的死水,瞬间被投入巨石,激起千层狂喜的巨浪!那沉寂已久的学堂,忽而在他眼中镀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晕。

“上学?”他对自己低语,一颗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原是苦海无涯!可若与秦钟共处一室?”他眼前蓦然铺展开一幅奇景:那书桌成了并肩御敌的战壕,那沉重的书本成了遮掩促膝密语的盾牌!一个“妙”字如珠玉,在他心头滚烫地迸出!转瞬之间,他竟脱胎换骨,从一个厌学少年,化作了悬梁刺股、一心向学的“痴儿”!他步履生风,直闯父亲贾政的书房,胸膛起伏,目光灼灼如星火燃烧,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铿锵:“父亲!儿要读书去了!为光耀门楣,为深研圣贤经义,更为…更为能与秦钟同窗共砚,砥砺前行啊!”

贾政端坐于太师椅中,那捻着胡须的手指骤然一顿,一双阅尽世事的眼锐利如鹰隼,穿透暮霭沉沉的书房,牢牢钉在儿子脸上。那目光深沉如古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疑:“哦?日头竟打西边升起来了?抑或是这孽障又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鬼蜮心思?”他审视着宝玉,眼神锐利如刀,堪比那洞察秋毫的照妖宝镜,恨不能剖开这孽子的皮囊,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妖孽,竟能冒充这“上进”的模样!

然而,儿子主动请缨要入那“正途”,做父亲的纵然满腹狐疑,又岂能兜头浇下一盆刺骨的冰水?贾政重重清了清嗓子,那威严如磐石的面孔上,努力凝聚起一派严父的肃穆。目光却如冷电,越过了宝玉,直直射向他身后那个瑟缩的影子——宝玉的贴身小厮,那个永远在代主受过、忠心耿耿又常惹是非的“首席心腹”,李贵。

“李——贵!”一声断喝,惊雷般炸响在沉闷的空气里。李贵浑身剧震,双膝一软,几乎要当场匍匐在地,行那五体投地的大礼。“你!”贾政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贵鼻尖,“伺候宝玉进学,千斤重担压在你肩!给我死死盯紧了他!若再放任他惹是生非,沾染些乌烟瘴气回来——”他那意味深长、寒冰似的眼风,狠狠剜了宝玉一记,“仔细你一身贱皮,我揭了它!”

旋即,贾大人那指点江山的“宏论”便滔滔涌出,字字千钧,砸向懵懂的李贵:“去!告诉学里的太爷(便是那家塾中垂垂老矣的贾代儒先生),就说是我贾政亲口所言:什么《诗经》、什么古文,一概束之高阁!最最要紧的,是把那《四书》给我讲得明明白白,背得滚瓜烂熟!此乃立身之根本!国之柱石!你可听真了?!”贾政说得唾沫横飞,仿佛那《四书》真乃起死回生的灵丹,只要宝玉囫囵吞下,立时便能脱胎换骨,成那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材。

可怜那李贵,胸中墨水浅得只怕连自己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被老爷这一连串“四书五经”的轰天雷炸得魂飞魄散,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慌乱之下,竟将老爷那斩钉截铁的圣谕——“先把《四书》讲明背熟是紧要的”,听岔了十万八千里,牢牢记成了“呦呦鹿鸣,荷叶浮萍”!他捣蒜般磕头不止,额上已见了青痕:“是是是!老爷放一千一万个心!奴才刻进骨子里了!‘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奴才必定日日紧逼着宝二爷,把这‘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念得比打雷还响!”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清客相公们,脸皮瞬间憋成了酱紫的猪肝色,肩头剧烈耸动,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泄出一丝声响。贾政只觉一股逆血直冲顶门,眼前金星乱迸,那几根宝贝胡须气得簌簌乱抖,几乎要当场表演一出“怒极攻心,血溅五步”的惨剧!最终,他只能颓然又暴怒地挥挥手,像驱赶一群恼人的蝇虫:“滚!都给我滚出去!一群孽障!”

于是,我们的主角贾宝玉,便怀揣着这道“呦呦鹿鸣,荷叶浮萍”的荒唐“圣谕”,心内雀跃如出笼之鸟,面上却强作雄赳赳气昂昂之态,奔赴那方小小的、却注定要掀起滔天巨浪的学堂——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已然拉开帷幕。

这贾府的家塾,那“百年学府,书香圣地”的金字牌匾,在夕阳残照里,早已黯淡无光。内里乾坤,分明是一方微缩的、波谲云诡的名利场,更是那三教九流、顽劣子弟的渊薮。其间众生,面目各异:

贾氏本家的金枝玉叶,如那风流倜傥的贾蔷、少年意气的贾菌,生来便顶着无形的“贵胄”光环,如同自带无形的护身符。攀附着贾府这棵大树的远亲故旧之子,譬如那即将粉墨登场、面目可憎的反派男一号金荣(他是贾璜之妻的侄儿),不过是“关系户”里最卑微的一层,日日如履薄冰,却总妄想踩着他人肩头,博一份虚妄的荣光。更有那仰慕贾府煊赫权势、千方百计塞进来的“伴读”,鱼龙混杂,良莠难分。

学堂的日常,全系于贾代儒老先生一身。奈何老先生年事已高,精力衰微,告假养病竟成了常事。他前脚刚离,这学堂后脚便由肃穆的“圣贤殿”瞬间堕入喧嚣的“花果山”——伏案酣睡的,嘁嘁喳喳嗑瓜子的,纸团如蝶纷飞的,更有甚者,鬼鬼祟祟研习那不堪入目的《春宫秘戏图》……百态丛生,光怪陆离。而今日,因着宝玉与秦钟这两位“人间绝色”的翩然降临,这学堂里的空气,更是被点燃至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沸点!

宝玉与秦钟携手踏入的刹那,仿佛两道夺目的光柱,瞬间攫取了满堂目光!秦钟那清丽绝伦的容颜,杀伤力直抵苍穹!少年们或痴迷如醉,或妒火中烧,那一道道目光,黏稠得几乎要将秦钟的身影钉在墙上。宝玉与秦钟呢?两人之间仿佛生出无形的磁力,形影相随,同坐同起,耳鬓厮磨,低语喃喃,不时地,那目光便如胶似漆地缠绕在一处,相视莞尔,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那无声交汇的眼波里流淌的情意,浓烈如醇酒,滋滋作响,几乎要震落梁上经年的积尘!

这浓得化不开的“情谊”,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一个人的心窝——金荣!他那颗被嫉妒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在无声地咆哮、滴血:“天哪!天哪!我金荣!我好歹也是璜大奶奶的亲侄儿!(虽然璜大奶奶在贾府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边角人物),论资排辈,这学堂的中央,合该是我金荣的位置!这不知从哪个穷酸门缝里钻出来的秦钟,算个什么东西?男生女相,妖妖调调,凭什么他一踏进来,就抢尽了宝玉所有的关注?宝玉啊宝玉,你那双眼睛是叫浆糊糊住了吗?放着我不理,偏要和这小白脸腻腻歪歪,你们……你们置我于何地啊!”那嫉妒的毒焰在他心口灼烧,痛得他五脏六腑都扭曲起来。

于是,金荣踏上了那条万劫不复的“作死”之路。他先是故意在宝玉与秦钟身畔重重咳嗽、用力清嗓、恶狠狠摔打书本,妄图吸引那二人一丝半点的注意。继而,指桑骂槐的尖酸话语便从他齿缝里挤了出来:“哎哟哟,这学堂里的风,怎么忽然就变得这般……腻腻歪歪,让人透不过气来了?”“有些人哪,圣贤书读不进半句,那见不得人的‘断袖’癖好,倒是无师自通,天生一副狐媚子骨!”最后,他竟将那恶毒的矛头直指秦钟,口沫横飞地“爆料”:“‘小秦子’!你们知道吗?昨儿个我可亲眼瞧见了,就在那后院里,啧啧啧,那光景,才叫一个‘蜜里调油’、‘难分难舍’!宝玉的手,就那么紧紧地、紧紧地箍在‘小秦子’的腰上!哎呦喂,那场面,简直……简直污了人的眼!伤风败俗!”

秦钟生性柔婉,此刻受了这劈头盖脸的污蔑与羞辱,只觉万箭穿心!委屈的泪水在清澈的眸子里盈盈打转,贝齿死死咬住失了血色的下唇,那强忍泪意的模样,便是铁石心肠看了也要化作绕指柔。宝玉呢?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烧得他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可他何等身份?如何能纡尊降贵,与金荣这等腌臜泼才当面对骂?那岂非自贬身价,徒惹一身腥臊?然而,他是宝玉!身边岂会少了那忠心护主、亦正亦邪的“混世魔王”——茗烟!

茗烟,年方十三四,身量未足,却是一团行走的爆裂之火,是宝玉跟前第一号的“拼命三郎”兼“毒舌圣手”。他早已在窗外窥伺多时,金荣那些污言秽语,字字句句如毒针扎进他耳中。当那“亲嘴摸屁股”的下流秽语终于从金荣口中喷溅而出时,茗烟脑中那根紧绷的弦,“铮”地一声,彻底崩断!

但见我们的茗烟壮士,如一道挟着风雷的闪电,猛地撞开虚掩的门扉,直冲而入!那气势,恍若张翼德再世,黑旋风重生!他戟指直戳金荣鼻尖,开启了那惊天地泣鬼神的“诛心”怒骂:

“呔!金荣!你这有人生无人教的野杂种!还不快撒泡狗尿照照你那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嘴脸!癞蛤蟆插鸡毛掸子——装什么大尾巴狼呢!敢往我们宝二爷和秦小爷头上泼脏水?你算个什么东西!璜大奶奶的侄儿?我呸!璜大奶奶见了我家太太(王夫人),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你倒在这里充起人物尖儿来了?再敢喷粪,信不信小爷我一把薅光你那几根黄毛,塞进你那喷粪的屁眼里去!”

这一番疾风骤雨般的痛骂,字字如刀,句句似箭,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得金荣面皮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涨成了猪肝色!一股邪火“噌”地窜上顶门,烧得他三魂出窍,七魄生烟!金荣本也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哪堪受此奇耻大辱?他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嘶嚎:“反了!反了天了!狗奴才找死!”话音未落,人已如疯虎般扑了上去!两人瞬间便如滚地葫芦般扭打作一团!

学堂顿时炸开了锅!惊叫声、起哄声、拉偏架的劝阻声、桌椅被撞翻的刺耳摩擦声、还有那胆小鼠辈钻入桌底的窸窣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书本、砚台、毛笔、未及吃完的点心果子……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漫天飞舞!场面彻底失控,狂乱得如同百十个蛮牛在狭小的斗兽场中殊死搏杀!

就在这混乱达至极点之时,另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贾蔷,施施然登场了。这贾蔷乃是宁国府正派玄孙,生得亦是玉树临风,心窍却比那筛子眼还多上几倍。他向来视金荣为眼中钉、肉中刺,此刻见此情景,那双桃花眼里精光一闪,毒计已上心头。他假意上前拉架,口中嚷着“别打了!快住手!”,身子却泥鳅般滑出人群,一溜烟寻到了宝玉的另外几个心腹小厮——扫红、锄药、墨雨。贾蔷一脸“焦急万分”,声音都变了调:“了不得了!天塌了!金荣那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在里头往死里欺负秦小爷呢!茗烟气不过跟他拼了!快!快去帮手啊!就在里面!迟一步怕要出人命!”话音未落,他自己早已脚底抹油,溜得无影无踪!真真是将“煽风点火,隔岸观火”的功夫练到了极致!

扫红、锄药、墨雨这几个愣头青,一听“金荣欺负秦小爷”(秦钟平日温良,人缘颇佳,更兼宝玉的金面),那还了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嗷嗷狂叫着便如三支离弦之箭,冲进了那混乱的漩涡中心!这下可好,原本茗烟与金荣的单打独斗,瞬间升级为“茗烟及其死党”VS“金荣及其爪牙”的混战大乱斗!

那沉重的砚台,成了开瓢裂颅的凶器!

乌黑的墨汁,成了污人眼目的毒浆!

尖锐的笔杆,成了专往脸上刻画乌龟王八的刻刀!

厚重的书本,成了呼啸生风的投掷暗器!

甜腻的点心果子,成了黏糊糊糊一脸的羞辱烂泥!

桌椅在冲撞中呻吟哀鸣,吱呀作响,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凄厉的惨呼、恶毒的咒骂、狂乱的起哄、物件碎裂的刺耳噪音……声声刺耳,汇成一曲惊心动魄、荒诞绝伦的《学堂地狱狂想曲》。

而混战漩涡的最中心,最勇悍者仍是茗烟!这小个子少年,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蛮力与灵活!他如猿猴般敏捷,死死揪住金荣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竟已抄起一块沉甸甸、棱角分明的青石砚台!那砚台高高擎起,带着死亡的阴影,眼看就要朝金荣的太阳穴狠狠砸落!茗烟双目赤红,嘶声狂吼:“金荣!今日小爷就替天行道,砸开你这狗头,看看里面装了多少坏水!”

眼看那青石砚台挟着风声即将落下,血溅五步的惨剧就在眼前!终于有人再也按捺不住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一个叫贾瑞的(他是代课老师贾代儒那不成器的孙子,平素最爱和稀泥)跳将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尖叫:“住手!住手啊!反了!都反了天了!”可惜,他那微弱的声音在这片暴力的狂潮里,渺小得如同蚊蚋悲鸣,瞬间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最终,还是那个曾闹出“呦呦鹿鸣”笑话的李贵,凭着身量和在宝玉身边积威的分量,力挽狂澜。他如一头暴怒的熊罴撞入战团,蒲扇般的大手铁钳般攥住茗烟高举砚台的手腕,另一臂横扫,将几个纠缠撕打的混小子狠狠推开,炸雷般的怒吼震得房梁簌簌落灰:“我的小祖宗们!小爷们!你们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老爷太太知道了,咱们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混乱的漩涡终于被这雷霆手段强行按捺下去,余波仍在空气中危险地颤动。金荣伤得最重,鼻青脸肿,嘴角淌血,那身原本还算体面的衣裳被撕扯得条条缕缕,如同被一群饿狼疯狂撕咬过。茗烟脸上也挂了彩,额角青紫一片,嘴角破裂,然而那气势却如得胜的将军,兀自跳着脚,指着金荣的鼻子,声音嘶哑却依旧不依不饶:“认错!让他给秦小爷磕头认错!否则小爷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死不休!”

宝玉这时才从那巨大的惊怒中缓缓回神,他一手紧紧搀扶着仍在无声抽噎、肩膀剧烈耸动的秦钟,那双素日含情的眸子,此刻却淬了寒冰,冷冷地、沉沉地钉在金荣那狼狈不堪的脸上。虽未吐一言,但那目光里的森然意味,比千言万语的诅咒更令人胆寒:这事,绝不可能就此罢休!李贵深知宝玉骨子里的执拗,更明白此事若传到贾政王夫人耳中,自己首当其冲,绝无好果子吃。他只能硬着头皮,连哄带吓,威逼利诱,将那无形的刀架在金荣脖子上,逼他认栽服软。

金荣在那冰冷如刀的目光下瑟缩着,环顾四周,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愤怒、鄙夷或幸灾乐祸。璜大奶奶那点微末背景,在贾府真正的权势面前,渺小如尘埃。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是玉石俱焚,还是忍辱偷生?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悲愤誓言在心底翻滚,最终却被“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冰冷现实狠狠压下。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几乎要咬碎,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屈辱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他猛地闭上眼睛,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朝着秦钟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咚!咚!咚!”磕了三个沉闷如丧钟的响头!每一下,都像是砸在自己的尊严上。

头磕罢,金荣挣扎着爬起,再不敢看任何人一眼,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冲出这令他尊严尽丧的魔窟,想必是寻个无人角落,舔舐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去了。学堂里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浓得化不开,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片、泼洒的墨迹、黏腻的点心残渣,以及一群惊魂未定、人人挂彩的少年学子。宝玉眼中寒冰瞬间消融,化作一池心疼的春水,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为秦钟轻轻整理那被扯得歪斜、沾染了尘灰的发带,声音低柔得如同耳语:“莫怕……都过去了……”茗烟则像个凯旋归来的大将军,昂首挺胸,朝着金荣消失的方向,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呸!脓包软蛋!”

这场轰轰烈烈、啼笑皆非的“学堂风暴”,终于以金荣那三个屈辱的响头,惨淡收场。然而,这荒唐的闹剧,却如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必将层层扩散,终成滔天巨浪。它无情地撕开了贾府这棵参天大树华丽表皮下的累累脓疮——盘根错节的倾轧、腐朽透顶的教化,以及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末世悲音。

夕阳如血,将那最后一点惨淡的余晖,透过窗棂上破败的窗纸,无力地涂抹在学堂狼藉的地面上。碎裂的纸页、泼洒的墨痕、疑似桂花糕的黏腻残骸……一切都在那昏红的光里沉默着,散发着混合了墨臭、汗腥与甜腻点心的、令人窒息的颓败气息。贾代儒老先生终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踱了回来。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如同被飓风扫荡过的景象,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难以置信的惊悸,喃喃自语:“这……这学堂……莫非是遭了强梁洗劫了么?”满室寂然,无人敢应声。老儒生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躲闪回避的脸,终究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他佝偻着背,开始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拾那满地的残破与狼藉,为明日那注定无人聆听的“呦呦鹿鸣,荷叶浮萍”的讲诵,做着徒劳的准备。而窗外,暮色正沉沉压下,将一切秘密与伤痕,暂时掩埋。

最新小说: 听懂兽语,福宝成京城团宠小锦鲤 我有所念之人 天亮之前,不曾遇到你 九将军的巾帼传奇 驯美男,夺造化,恶女一剑破天劫 满级武力在魔法世界里搞升学 师妹她修无情道,师兄们别等了 巫血觉醒?别闹了!姐只会驱蚊! 霸道总裁的添美小娇妻 修仙不成反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