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画个大饼给你吃(1 / 1)

王大海那张黑黢黢的脸是走了。

刚才话撂得有多狠,这会儿心里就有多虚。

牛车这道坎,你当绕过去了,结果它自己又滚了回来,不偏不倚,正好碾在自家脑门上。

更沉了。

脊梁骨被压得咯吱作响,那声音清晰得吓人。

天色一点点吃掉光亮,院子里静得瘆人。

刘芬是真愁坏了,饭都咽不下,就绕着院里那两堆高高的粪堆和草木灰,一圈圈地走,嘴里魔怔了,颠来倒去就那么几句话。

“这可咋整……”

“老天爷啊,这可咋办哟……”

陈建国就戳在门槛上,一根木桩子,一口接一口地嘬着旱烟。

烟雾把他那张脸熏得模糊,只有眉心那个拧死的疙瘩,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脑子里是一团乱麻,想把那些乱筋一根根扯出来捋直,可越扯越乱。

没牛车,这活儿就干不成。

死路。

偏偏这条活路,是他们自己个儿,亲手给掐死的。

堂屋里,一豆油灯,晕开一团昏黄。

唯独陈念,还坐得住。

她低着头,手里捏了根细树枝,在落满灰的地上划拉,谁也不晓得她在捣鼓个啥。

过了好一阵,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眼在昏暗里“噌”地一下,燃了起来。

“爹,娘,我有个主意。”

声音不大,却“咚”一下,把这一院子的死寂砸了个大窟窿。

陈建国和刘芬的身子猛地一僵,两双眼直勾勾地盯在她脸上。

“咱没牛车,可咱有人。”

陈念站起身,走到了院子中间。

“咱们找人干活,搞工分制。”

“工分制?”

陈建国和刘芬满脑子问号,这词儿只在生产队听过,自家这小门小户的,还能搞这个?

“对。”

陈念使劲点头,脑子里的念头淬了火,又烫又硬。

“咱把这开荒的活儿,掰开了揉碎了算。”

“比方说,运一筐粪算一个工分,平整一分地算俩工分,谁干多少,就记多少。”

“等秋后地里有了收成,打下来的粮食,除了咱家吃的和上交的,剩下的,就按所有人的总工分来分!”

“干得越多,年底分得就越多!咱这是拿明年的粮食,换大伙儿今天的力气!”

她话音一落,院子里比刚才还安静,落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陈建国吧嗒吧嗒地猛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子一明一灭。

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用力磕了磕,抬起头,那双被日子磨得混浊的眼睛里,全是掰不开揉不碎的现实。

“念念,你这法子,是城里人的说法,好听。”

他嗓子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带着砂砾。

“可对咱庄稼人来说,地里没长出绿苗苗,你说破天都是放空屁,懂不?画饼充饥。”

“谁家没老的没小的?谁肯拿今天的真力气,去赌一个连影儿都摸不着的明年?”

刘芬也跟着点头,嘴角垮下来。

“是啊念念,万一……我是说万一,老天爷不下雨,收成不好,或者压根就没收成,咱拿啥给人家?”

“到时候,全村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咱家这屋给淹了,这人,往后还咋做?”

这是陈念回来后,那些新潮的念头,头一回撞上家里人朴素又坚硬的活法。

她画的图再好看,也抵不过他们眼里“今天锅里下什么米”这件天大的事。

血脉里的那份信任,被一颗小石子硌了一下,生疼。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

陈建国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可一对上自家闺女那双能灼伤人的眼睛,还是咬着牙出了门。

他把陈念那套“工分制”的说法,跟村里几个还算说得上话的人,掰开了揉碎了地讲。

结果,跟他夜里合计的,分毫不差。

听完的人,反应出奇地一致。

先是发愣,再用一种“你是不是没睡醒”的眼神瞅着他,最后,扯开一个干巴的笑,摇摇头。

“建国啊,不是哥不帮你,实在是……家里那摊子事,忙不过来。”

“他叔,你这想法不赖,可……俺们还是等队里派活儿踏实。”

背地里那些话,就更扎耳朵了。

“陈家大房这是穷疯了吧?想空手套白狼?”

“可不是,拿明年的屁换今年的汗珠子,谁傻谁干!”

“跟着村长,月底好歹有工分拿,跟着他家,万一打了水漂,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一早上,陈建国嘴皮子快磨出火星子了,肯来的人,一个都没有。

只有村里最穷,孩子多得快揭不开锅的王老三,嘬着牙花子磨蹭了半天,凑过来说能先干一天试试。

这消息传得飞快,一眨眼就钻进了村长王大海的耳朵里。

他正蹲在村口大槐树下跟人杀棋,听完手里的棋子“啪”地砸在棋盘上,扯着嗓子,笑得满脸褶子乱颤。

“我就说嘛!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会被那几句好听的话给糊弄了!”

“想学城里那套?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这是啥地方!”

那话里带着毒,一根根全扎在路过的陈建国脸上,火辣辣地疼。

傍晚,陈建国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回家,整个人都蔫了。

陈念瞅着他那样子,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一股子无力感顺着脚底板一个劲儿往上爬,冻得她手脚都有些发麻。

她是不是,真把事儿想简单了?

一家人谁也不吭声,晚饭桌上死气沉沉,比喝了黄连水还难受。

一直没说话的陈秀英,一双老眼把所有人的脸色都看在眼里。

她没骂,也没劝,就埋头吃完饭,回了自己屋。

那一夜,她屋里窗纸上的灯影,亮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一早,头一缕太阳光刚斜着溜进院子,陈秀英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走了出来,脸上没几两肉,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里头却透着一股能往人心里扎的狠劲。

她一句话没说,直挺挺走到厨房,扛出了家里仅剩的那半袋子棒子面。

又转身进了储藏室,把梁上挂着的所有风干红薯干,一把全给薅了下来。

“砰!”

“哗啦!”

她把这两样全家最后的口粮,狠狠墩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

那动静,把陈建国和刘芬吓得从屋里滚了出来。

“娘!您这是干啥呀!”

陈秀英冷冷扫了一眼慌了神的儿子儿媳,还有同样满眼不解的孙女,用一种能把地砸出个坑的口气,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空口白牙,没人信。”

“画的饼再大,也填不饱肚子。”

“从今儿起,凡是来咱家干活的,中午,管一顿饱饭!”

她伸出一根皮包骨头的手指,戳了戳那堆粮食。

“管一顿干的!棒子面饼子,烤红薯,管够!”

“这顿饭,不算工分!是我陈家老婆子,谢大伙儿赏脸来搭把手!”

“工分,那是秋后的余粮,是后话!”

这话,在陈建国和刘芬脑子里“轰”地炸开了。

老太太这是……

把全家最后那点活路,全押上了!

这点粮食,省着吃,是全家一个多月的命根子。

可要是敞开了供应几十号壮劳力,最多,也就撑个十天!

十天后,地里要是还没个看头,他们陈家,怕是全村头一个要活活饿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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