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回房后,厨房那盏昏黄的孤灯并没有立刻熄灭。
沈秀兰坐在小方桌前,手里捏着那块绣了一半的桃花手帕,目光却穿过窗户,落在院中沉寂的夜色里。
叶昭的烦恼是抓坏人,是与看不见的势力周旋。
而她的烦恼,却具体而实在——是贺国庆旧货店里那一排排落了灰的二手电器,是矿上刚刚发完工资后,账本上所剩无几的流动资金。
那一碗热汤面能暖叶昭的胃,却暖不了她空空如也的钱袋子。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沈秀兰就起了身。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换上一件干净的靛蓝色布褂子,便准备出门。
路过西厢房时,她脚步顿了顿,推开门,看到叶邵凯正裹着被子睡得香甜,口水都流湿了枕巾一角。
她想了想,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小凯,醒醒。”
叶邵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脸的不情愿。
“跟我出去一趟。”沈秀兰的语气不容置喙。
让他待在家里,指不定又琢磨着去哪儿倒腾汽水。
不如带在身边,让他看看真正的生意是怎么做的。
叶邵凯揉着眼睛,慢吞吞地爬起来穿衣服。母子俩一前一后走出四合院时,胡同里的早点铺子才刚刚支起炉子,空气中飘着豆浆和油条的香气。
他们没有去煤矿,也没有去旧货市场,而是拐进了供销社旁边的一条小巷,敲响了林巧云家的门。
开门的正是林巧云,她身上穿着一件时髦的的确良碎花衬衫,头发烫成了精致的卷儿,一见是沈秀兰,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
“秀兰?这么早!快进来,吃了没?”她一边说,一边把沈秀兰和叶邵凯让进屋。
屋里收拾得干净利落,桌上摆着搪瓷盘子,里面是吃剩下的半根油条。
“巧云姐,我来是想请教你点事。”沈秀兰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
叶邵凯拘谨地站在她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与自家截然不同的屋子。
沈秀兰将二手电器滞销,资金周转不开的困境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林巧云听完,端起桌上的茶缸喝了口水,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摩挲着。
她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反问了一句:“那些电器,质量都过关吧?”
“绝对过关。都是我亲自检查、让贺师傅修好的,用个三五年不成问题。”沈秀兰答得肯定。
“那就好办了。”林巧云放下茶缸,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秀兰,你现在是做老板的人,得懂点人情世故。东西好,也得有人愿意买账才行,光指望贺国庆那小店面,来的都是零散客,能卖几台?”
沈秀兰静静地听着,她知道,林巧云要说到点子上了。
“你想想,这燕京城里,什么地方最需要这些东西?那些大厂子的职工宿舍,新分的楼房,还有周边县镇上那些手头活泛起来的小干部家庭。他们有需求,但未必有门路买到便宜又好用的。”
林巧云的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精明,“你得主动找上门去。”
“直接找上门,人家凭什么信我?”沈秀兰问出了关键。
林巧云笑了,伸出手指点了点桌面:“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人情’。这事儿你不能自己去,你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不方便,也容易让人轻视。你得让你那个账房先生,我的堂妹,让她去最合适。”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去之前,东西得备好。不是让你送钱,那太扎眼,也容易出事。你去百货大楼,买几条好烟,比如‘大前门’‘恒大’,再备上两瓶不错的白酒。
去见那些工厂管后勤的主任、工会主席,别提卖东西,就说是老家亲戚,来城里拜访一下,交个朋友。
东西放下,聊聊家常,把来意不经意间提一嘴,说自己手里有渠道,能弄到一批便宜实用的家电,问他们厂里职工需不需要,可以帮忙牵个线。”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里头的门道剖析得清清楚楚。
沈秀兰听得入了神,就连一旁的叶邵凯,也竖起了耳朵,他从未想过,卖东西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人心都是肉长的。”林巧云总结道,“你敬我一尺,我才可能还你一丈。事儿要是办成了,回头再提着两斤肉、几尺布上门道谢,一来二去,关系不就熟了?渠道不就打开了?”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不过,这里头也有讲究。有些人,收了东西不办事,你得有眼力见。还有些碎嘴的小人,拿了你的好处,回头还可能在背后嚼舌根子。
所以,哪些人值得深交,哪些人只能当面留三分情,你得让婉如自己去判断。这人情往来,是门大学问,也是一块试金石。”
沈秀兰郑重地点了点头。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推到林巧云面前。
林巧云一愣,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沓崭新的“大团结”,少说也有两百块。
“巧云姐,这……”
“你别误会。”沈秀兰按住她的手,神情恳切,“这不是给你的。这是人情往来的本钱。你比我懂行情,待会儿你陪我去一趟,教教我该买些什么,怎么个章程,这钱你先拿着,不够我再补。”
林巧云看着沈秀兰坦荡的眼神,心里一阵感慨。
这个女人,看着朴实,做事却有股子魄力。她不再推辞,将钱收好:“行,这事我帮你张罗。”
当天上午,林巧云便带着沈秀兰和叶邵凯逛遍了燕京城里几个大的百货商店和副食品店。
从哪种烟不上档次、哪种酒送得出手,到哪种点心匣子看着体面又实惠,林巧云都一一指点。
叶邵凯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他的小脑袋瓜里乱糟糟的。
他原以为赚钱就是把一块钱的东西卖一块五,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他看不懂的学问。
他看着沈秀兰一边仔细听着,一边心疼又果断地掏钱,心里那点卖汽水攒下的小小得意,瞬间变得微不足道。
下午,沈秀兰约了林婉如在四合院见面。她将上午的采买和林巧云的计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林婉如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听完后,秀气的眉毛轻轻蹙了一下。
她毕竟是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对于这种“走关系”的事情,骨子里有些抵触。
沈秀兰看出了她的顾虑,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说:“婉如,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了,但是矿上的情况你也清楚,咱们现在是在走钢丝。
这批电器能盘活,咱们就能喘上一大口气。咱们不是去求人,也不是去干坏事,咱们是带着好东西,去给有需要的人解决问题。
至于那些人情往来,就当是咱们为了让别人听咱们说话,付出的‘敲门砖’。”
她顿了顿,看着林婉如的眼睛:“我相信你的眼光和分寸。”
这句“我相信你”,让林婉如心里那点不适渐渐消散了。
她想起了沈秀兰在矿上力排众议开新采掘面的果决,想起了她对自己的信任。
她点了点头,接过沈秀兰递过来的一个装着烟酒的布袋。
“秀兰姐,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婉如按照林巧云指点的名单,开始四处奔走。
她没有提自己是煤矿的账房,只说是沈秀兰的亲戚,帮着打理一点小生意。
她举止得体,谈吐文雅,送出的礼物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寒酸,也不至于咄咄逼人。
果然,效果立竿见影。
一周后,林婉如带回了第一个好消息。城东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后勤科长,在收下两条烟和一瓶西凤酒后,答应先采购三台冰箱和五台洗衣机,放在单身职工宿舍楼里试用,如果反响好,后续还会大批量订购。
消息传来,贺国庆的旧货店里,工人们立刻忙碌起来,擦拭、打包、装车,沉寂了许久的店面,终于又恢复了生机。
又过了几天,西郊一家钢铁厂的工会也下了订单,要十台冰箱,给厂里的劳动模范发福利。
资金开始回笼,账本上的赤字一点点被填平。
傍晚,沈秀兰坐在厨房的小方桌前,和林婉如一起对账。
煤油灯的光晕下,林婉如用钢笔在账本上记下最后一笔收入,然后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
“秀兰姐,咱们这口气,算是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