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使已是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子之的野心仍未满足。他梦寐以求的,是名正言顺地登上那至尊王位!但他深知,燕王姬噲虽昏聩,毕竟名分尚在;太子姬平虽被压制,仍是法理上的继承人;宗室之中,亦不乏心怀不满者。他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水到渠成的时机,更需要一个重量级人物的背书,来促成这惊天动地的“禅让”。他将这份炽热的野心深深埋藏,对外却愈发表现得忠心耿耿,勤勉国事,处处宣扬自己殚精竭虑,皆是为了燕国的江山社稷和黎民福祉,将自己包装成一位鞠躬尽瘁的贤相。其伪装之高明,竟使得燕国宗室和朝中重臣,一时之间也难以找出他明显的错处。
子之深知,苏代此人才智超群,计策无双,辩才更是名动诸侯。若能争取到苏代的支持,尤其是利用他作为苏秦之弟的名望和在促成齐燕联盟中建立的巨大威信,来为“禅让”之事摇旗呐喊,其分量将无可估量!为了尽快实现独霸燕国的野心,子之开始对苏代软硬兼施,步步紧逼。他先是派重臣携厚礼登门拜访,言辞恳切地表达联姻结盟之意,希望苏代能迎娶他的妹妹。苏代深知子之野心,更不愿卷入这政治漩涡的中心,初时婉言谢绝。然而,子之岂容他推脱?见利诱不成,便转为威逼。子之利用手中权柄,暗示若苏代不从,不仅其自身在燕国的地位难保,更可能累及仍在齐国为质的公子姬盛的安全!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苏代最终只得无奈应允,迎娶了子之的妹妹。
婚后的生活,对苏代而言无异于一场精神酷刑。他的妻子,这位子之安插在他枕边的耳目,从早到晚,不厌其烦地向苏代灌输其兄子之如何为了燕国“呕心沥血”、“宵衣旰食”,如何“忍辱负重”地操持国政,而燕王又是如何“昏聩无能”、“荒废朝政”。起初,苏代尚能凭借自己的见识与妻子争辩,指出子之专权跋扈、排斥异己的事实。然而,每当他说到关键处,其妻便撒泼哭闹,寻死觅活,指责苏代“忘恩负义”、“不识大体”,甚至以死相胁。苏代被这无休止的哭闹、指责和枕边风折磨得心力交瘁,几近精神崩溃的边缘。与此同时,子之并未放松对他的“恩宠”,不断利用相位之便,寻找各种名目对苏代进行丰厚赏赐——广袤的田宅、稀世的珍宝、成群的仆役……这些赏赐如同甜蜜的毒药,让苏代无法推却,更在无形中将他与子之的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
在妻子日夜不休的洗脑和子之无孔不入的“恩惠”双重作用下,加之亲眼目睹燕王姬噲确实已心灰意懒,退意坚决,对国事完全撒手不管,整日沉溺于后宫酒色之中,苏代心中的坚持与警惕,如同被水滴石穿的磐石,渐渐松动、消磨。他感到无力回天,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和幻灭感笼罩了他。为了自保,也为了麻痹自己,他开始像其他大臣一样,选择性地相信子之所编织的“贤相救国”的谎言,不断自我暗示:也许在子之的治理下,燕国真的能维持稳定?也许禅让给“贤能”的子之,对燕国百姓来说并非坏事?他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对子之的种种僭越和专权行为,选择了听之任之,甚至在某些场合,不得不违心地附和几句。
即便如此,苏代内心深处那份属于纵横家的敏锐直觉和对政治危险的嗅觉,并未完全泯灭。他深知燕国朝堂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子之的野心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而燕王的昏聩与太子的怨愤则是点燃火山的火星。为了远离这即将爆发的政治风暴中心,也为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苏代主动向子之请求外放,希望能出使齐国,名义上是更好地侍奉和辅佐在齐为质的公子姬盛。子之正欲将苏代这位“名士”暂时调离权力核心,以免其碍事,同时也可利用他在齐国的人脉,便欣然应允。
在齐国的日子,对苏代而言,既是暂时的避风港,也是重要的观察哨。他利用燕国客卿的身份,广泛结交齐国朝野重臣,从相国后胜到军中将领,从宗室贵胄到谋士门客,无不刻意交好,或宴饮,或清谈,或馈赠。他像一个最敏锐的间谍,不动声色地收集着关于齐国政治动向、君臣关系、军力部署乃至风土人情的点滴信息。数年下来,他对齐国的了解,甚至比许多齐国本地官员还要深入透彻。他也在暗中留意着燕国国内的消息,子之的权势日益膨胀,燕王形同虚设,太子的不满日益加深……种种迹象都预示着山雨欲来。
数年后,子之一纸诏令将苏代召回蓟城。此时的子之,气焰更盛,言语间已隐隐以燕国主宰自居。他屏退左右,单独召见苏代,言辞“恳切”:“苏先生,你远在齐国,有所不知。燕王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施政昏乱,朝中人才凋零,政事多有疏漏。这些年来,若非我子之殚精竭虑,从中周旋补救,力挽狂澜,燕国百姓不知要遭受多少无妄之灾,蒙受多少重大损失!”他话锋一转,紧紧盯着苏代,“如今,燕国已到非变不可之时!为了燕国社稷的稳固,为了黎民百姓的福祉,我恳请先生,念在燕国苍生的份上,助我一臂之力!劝谏燕王,效法古之圣王,以社稷为重,将国政大权禅让于贤能之人!我子之在此立誓,待我将混乱的国政梳理顺畅,根基稳固之后,必将择选燕国宗室中最贤明之人,将政柄完好奉还!绝无半点私心!”子之的话语充满了蛊惑力,眼神却锐利如刀,不容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