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5(1 / 1)

海浪的呜咽,成了这片劫后海岸唯一的挽歌。墨黑的浓云如同被无形巨手撕开的破布,缓缓褪去,露出其后被风暴洗涤得异常干净、却冰冷刺骨的夜空。星子疏淡,月光惨白,无力地洒在满目疮痍的渔村废墟之上。

残破的茅屋骨架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歪斜地刺向天空。被巨浪揉碎的木船残骸散落在泥泞的海滩上,如同被丢弃的骨骸。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腥、焦糊的木头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烧灼血肉的恶臭。

琉璃巨坑的边缘光滑如镜,反射着冰冷的星月光辉,如同大地上一道无法愈合的、灼热的伤疤。坑底中心,嫦娥蜷缩着,如同被暴风雨摧残殆尽的残荷。素白的衣裙沾满泥泞,被灼烧出焦黑的破洞,露出下方同样布满灼痕、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她一动不动,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游魂。心口位置,那支温润的玉簪安静地躺着,簪尾只余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白金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却奇迹般地维系着她最后一线生机。

坑边,麻衣草履的玄都静静伫立。须发胜雪,面容清癯,眼神平静得如同倒映着亘古星河的寒潭。他仿佛独立于这片混乱与悲伤之外,又像是一切混乱的核心。那枯瘦的手指收回袖中,仿佛刚才那轻描淡写间便熄灭了焚世金焱、喝退了深海龙宫意志的一指,只是拂去了袖上一粒尘埃。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坑底生死不知的嫦娥身上,而是投向不远处那片依旧波涛翻涌、却诡异地沉寂下来的墨蓝色海面。

海面之上,天吴那顶天立地的八首虚影正在缓缓消散。覆盖着幽蓝鳞片的巨大触手如同融化的冰川,一寸寸缩回虚空。八颗威严的头颅,那十六只深海漩涡般的眼瞳,此刻都凝聚在玄都身上。暴怒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如渊海的复杂——有对绝对力量的敬畏,有对自身血脉被护住的庆幸,更有一种被卷入更大漩涡的、难以言喻的沉重。

“玄都……”八个声音同时响起,低沉而宏大,带着深海特有的共鸣,却不再有号令风雷的威势,反而透着一丝疲惫与慎重,“此女……因果太重。她身上的‘光’,是祸源,亦是……变数。东海……承不住。”

玄都的目光终于从天际收回,淡淡地落在天吴那即将消散的虚影上,平静无波:“承不住,便莫承。凡尘浊世,自有其数。汝之血脉已安,当知足。”

他的话语平淡,却如同冰冷的法则,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天吴那巨大的虚影微微一滞,八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海岸边那片狼藉的礁石滩。

海丫小小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泥泞的滩涂上,朝着那艘被天吴触手救下、此刻歪斜搁浅在礁石缝隙间的破旧小舢板跑去。她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污泥,眼睛红肿,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呼唤:“阿爷!阿爷!”声音在死寂的海滩上显得格外单薄无助。

天吴虚影那巨大的、非人的眼瞳深处,属于“阿爷”的慈爱与痛楚一闪而逝。最终,那庞大的虚影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如同深海叹息般的低鸣,彻底消散在咸腥的海风之中,再无痕迹。只留下岸边的海丫,茫然四顾,对着空荡荡的海面和废墟,发出更加无助的哭喊。

玄都的目光,这才真正地、毫无波澜地落回了坑底。

他并未踏入那光滑灼热的琉璃坑,只是袖袍轻轻一拂。

一股无形而柔和的力量凭空而生,如同最轻柔的云絮,托起了坑底那具残破冰冷、几乎失去生命气息的躯体。嫦娥的身体被这股力量包裹着,缓缓升起,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泥泞和焦痕并未消失,她依旧狼狈不堪,如同被遗弃的破碎人偶。

玄都转身,麻衣草履踏在狼藉的泥地上,却片尘不染。他朝着远离海岸、远离那哭泣女孩的方向,迈开了脚步。那托着嫦娥的无形力量,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

一步踏出,脚下泥泞的滩涂、散落的船骸、燃烧的屋梁……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瞬间荡漾模糊。

再一步,海丫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海浪的呜咽、风掠过废墟的尖啸……所有的声音仿佛被拉长、扭曲,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

第三步落下,眼前不再是劫后的渔村废墟。冰冷的星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流淌着混沌雾霭的虚空。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没有时间流逝之感,只有永恒的寂静和苍茫。无数星辰的虚影在遥远的雾霭深处明灭沉浮,如同镶嵌在混沌幕布上的冰冷宝石。一条由无数细微、闪烁着清冷月华和温润日晖的符文构成的“路”,无声无息地在玄都脚下延伸,通向雾霭深处一个难以名状的存在——那并非宫殿,更像是一个由纯粹道韵与法则凝聚而成的、流淌着混沌玄黄气息的“点”,一个绝对秩序的“奇点”。

玄都大法师的道场——玄都紫府!不在三十三天外,不属洪荒四洲,独立于诸天万界之外,悬浮于混沌鸿蒙之中!

玄都的脚步踏上了这条由日月符文铺就的“路”。身后,托着嫦娥的那股无形力量也随之移动。她残破的身体悬浮在这片绝对虚无的混沌里,像一颗被放逐的尘埃。心口那支玉簪,簪尾那点微弱的白金光芒,在接触到这片混沌气息的刹那,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溺水者最后的挣扎,随即又黯淡下去,彻底沉寂。

玄都的脚步不停,径直走向那个混沌玄黄气息流淌的“奇点”。随着他的靠近,那“奇点”无声地荡漾开来,如同水面投入石子,显露出一方小小的、由纯粹道韵构成的平台。平台中央,只有一个同样由混沌气息凝聚而成的、毫不起眼的蒲团。

玄都走到蒲团前,盘膝坐下。他并未立刻去看悬浮在平台边缘的嫦娥,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感应着这紫府之中流淌的亘古道韵。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瞬,或许是千年。

终于,玄都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平静得如同万古寒潭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悬浮于混沌虚空中的嫦娥身上。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如同匠人打量一块待琢的璞玉,又似棋手凝视一枚关键的棋子。

“身负日月之殇,魂缠穷奇之孽,更引动天帝之忌,龙宫之怒……”玄都的声音在这片绝对寂静的混沌中响起,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晰而冷冽,每一个字都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如此因果纠缠,万古罕见。倒也算得上……一枚‘奇子’。”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刻刀,穿透嫦娥残破的躯壳,落在她心口那支温润的玉簪上,仿佛要看清簪内那缕被强行封印的太阳金焱本源,以及更深层纠缠的、源自天帝诅咒的凶煞孽力。

“太阴太阳,本为混沌初开之两极,相克亦相生。然汝之月魄,遭神道权柄侵蚀,本源蒙尘。羲曜之金焱,虽纯,却为诅咒所污,更染弑亲之怨,戾气深种。”玄都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定理,“两股相冲之力,又皆被外力扭曲污染,于汝残躯之内碰撞湮灭……若非那老龟以深海本源强压,又恰逢贫道路过,汝早已魂飞魄散,真灵不存。”

恰逢路过?嫦娥残存的一丝意识在剧痛与冰冷中沉沉浮浮,模糊地捕捉到这个词。真的是……恰逢吗?那在虚空深处显现的混沌钟,那将她推入东海之滨的巨手,那在月宫深处定住时空的伟力……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玄都似乎并不在意她能否思考。他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极其随意地一划。

嗡!

一道凝练无比、散发着清凉温润气息的混沌玄黄之气,如同最细的丝线,凭空而生。这丝线灵动无比,瞬间缠绕上悬浮的嫦娥,如同最精密的织梭,在她残破的躯壳上飞速穿梭!

所过之处,那些被太阳金焱灼烧出的狰狞焦痕,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迅速褪色、平复!断裂的筋骨被强行接续、重塑!流逝的生命力被这股蕴含着无尽生机的混沌之气强行灌注、唤醒!

这并非温柔的治疗,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高效的修补。如同修补一件破损的法器,只恢复其基本的形态与功能,至于那深入骨髓的痛楚、神魂撕裂的创伤、以及心口玉簪带来的根源性折磨,并未有丝毫减轻。

嫦娥的身体在混沌玄黄之气的包裹下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苦呜咽。被强行修复的躯壳,反而让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

玄都对此置若罔闻。他的目光,穿透了正在被修复的躯壳,落在了她眉心那一点极其黯淡、几乎被痛苦彻底淹没的灵台识海。

那里,本该是月魄真灵盘踞之所,此刻却一片混沌。清冷的月华黯淡如风中残烛,被无数道猩红如血的、带着穷奇凶煞戾气的孽力丝线死死缠绕、侵蚀!更深处,一点纯粹炽白的金焱光芒,如同被囚禁的愤怒太阳,在重重孽力与黯淡月华的包围下,左冲右突,每一次冲击都让整个识海剧烈震荡,加剧着嫦娥的痛苦。

“月魄蒙尘,金焱染戾,孽力缠魂……”玄都微微蹙眉,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精密仪器遇到复杂故障时的……凝重?但这凝重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他枯瘦的手指再次抬起,这一次,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小却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之理的混沌光点。

就在他指尖那点混沌光点即将点向嫦娥眉心的刹那——

异变陡生!

嗡!!!

嫦娥心口那支温润的玉簪,簪尾那点沉寂已久的白金光芒,毫无征兆地再次爆发!这一次,光芒并非炽烈,反而透出一种诡异的、冰冷的死寂!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滔天怨毒、被抛弃的绝望、以及彻底沉沦凶煞的毁灭意志,如同从九幽最底层喷发的毒火,猛地从簪内冲了出来!这股意志并非攻击玄都,而是无视了空间距离,如同一条无形的、污秽的锁链,狠狠刺向这片混沌紫府的壁垒之外,刺向那无尽遥远的、狂暴混乱的虚空深处!

吼——!!!

一声穿越了无尽时空阻隔、充满了极致痛苦、暴戾与毁灭欲望的凶兽咆哮,仿佛直接在玄都紫府这片绝对寂静的混沌虚空中炸响!这咆哮声是如此清晰,如此近在咫尺,带着虚空乱流的嘶鸣和被彻底激怒的疯狂!

是穷奇!那头被玄都亲手推入虚空乱流的凶兽!它并未被时空磨灭!它感应到了!感应到了嫦娥的方位!感应到了这缕源自玉簪、被诅咒污染的太阳金焱本源发出的、绝望的共鸣!

随着这声咆哮,嫦娥识海深处,那原本就狂暴冲撞的太阳金焱本源,如同被注入了最猛烈的燃料,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戾!那缠绕着月魄真灵的猩红孽力丝线,也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膨胀,死死勒紧!整个识海瞬间被猩红与炽白交织的毁灭光芒充斥!嫦娥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七窍之中,竟渗出点点带着金芒的血丝!

玄都点出的指尖,悬停在半空。指尖那点混沌光点微微闪烁。他那双平静如万古寒潭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那无形无质、却真实穿透紫府壁垒而来的、源自穷奇的滔天凶煞与怨毒意志。

他看着嫦娥识海内那彻底失控、相互湮灭又相互助长的混乱风暴,看着她七窍溢血、神魂在崩溃边缘疯狂挣扎的惨状。

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在他那亘古不变的、绝对平静的眼眸深处,一闪而逝。

那并非怜悯,亦非愤怒。

更像是一种……精密推演被意外变量强行干扰时,产生的刹那……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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